“曹州官氏，七十三户二百一十七口，上溯九十余载棺匠世家。产涡纹梨木棺，传入土五百年不蛀不腐，尤以老曹河官氏，手艺无双，百富竞相逐。”
——《百家谱》徐行
曹州，地处后宋东南隅丘陵地带，湿热多瘴，与外界的交通长年倚仗一条两车宽的官道，称为伏威道。
说是官道，因为年久失修的缘故，平整程度相比中原重地的一些前朝甬道都更逊几分。若问当地人原因，皆摇头叹曰：无非一个“穷”字。
又因本地民风彪悍，是以滋生了众多草莽流寇，时常于官道僻静处剪径。
孟夏一午，酷日灼人，伏威道侧一处静谧林间，一高一矮两个赤膊胖汉正在蹲候“猎物”。
“老大，你昨不是跟俺说，今天肯定会有肥鱼撞上门吗？怎么这半天了，还…还…”
未等矮个胖子说完，高个胖子一个巴掌呼扇在对方汗津如油的脸颊处：
“小声点，你个蠢货！”
厉声斥过后，又故作神秘地凑近对方的耳边低声道：“二毛，我平常咋教你的，打猎时候，最管用的法子是啥？”
一边说一边把手上沾到的汗在对方的麻裤上擦拭两下。
唤作二毛的矮个胖子精神一振，挺直胸膛回道：“回大茂老大，俺记得的，那叫做，叫……对，叫守‘猪’逮兔！”
高个胖子满意地点点头：“对头！二毛今天不错，听着，今天干完一票回去，老大奖励你一条河鱼！”
“可是老大，俺娘咽气之前跟俺说过，不要去做害好人的事，咱们这么候着，万一来了条胖鱼，怎么知道他是好人还是坏人？”
高个胖子神色突而严肃起来，一个爆栗重重打在二茂头上，恶训道：
“你脑子抽风哟？！走这条道的哪个是好人，不是来俺老曹河收稅银的油筛子，要不就是来买好棺材的狗官老财，如果不是他们，俺们今年用的着不好好在家打棺货，偏来做这劳什子绿林好汉？！”
大茂越说语气越忿，口中咬牙欲碎：“再问这种混话，今晚的鱼甭吃了！”
“老大，鱼…鱼…””
“还鱼什么鱼，再说话这个月都甭提吃鱼！”
“不…不是，老大，来…来鱼了！”二毛急出了口吃，慌张失措地指着大茂脑后的方向。
“什么？！”大茂急一把将二毛的头往下按去，两个胖汉猫蹲着，从杂树丛间向官道方向观望。
只见一小队人马正投老曹河方向而来，四人一车，步频甚是匆忙。
马车是寻常客商车驾，舆帘禁闭，看不出乾坤。为首一驾车男子身材颀长，劲装短履，腰剑悬一柄朴刀，虽还看不清面目，却容易辨得出是江湖武人装束。其余三人家仆打扮，簇拥马车前后而行，呈掎角守护之势。
及稍近看时，四人俱神色警惕，从其中一名随从手握刀把的动作可以判断，这几个人，正如临大敌。
“老大，咱们上？不…俺先上？”二毛紧张地攥了攥手里的草叉，向大茂问道。
“上你个头！”大茂一把将准备跳出树丛的二毛拽住：“眼招子长屁眼上的货，看不出来这帮子人是羊羔子么，哪是什么肥鱼！”
“老，老大，你只教了俺啥叫肥鱼，羊羔子又是什么货？”
“羊羔子，就是待杀的羊仔，这伙人，要大难临头了！”
大茂把头往树丛里再低了低，压低声音说到：“嘘，咱们别出声，有戏看的，咱等会趁机掏个死人财。”
正说话间，官道上四人一车已近不到百尺。忽而驾车侠士“吁”声勒停车驾，翻身下了车，一道刀光从腰间如瀑搬泼出，只见他横刀护在车前，朗声一啸：
“朋友，现身罢了，跟了这一路，莫不是想跟我顾某一同往阎王路上走一遭吧？”
这一声如瀑间飞虹，混然有武林名家之风，每字吐露间带着不俗内力，听者只觉耳内藏缶，声声顿挫。
回声在林间传荡数回，一切又归于死寂，只闻树叶婆娑之声。
忽而有破风之声自林间出，未及寻声，马车旁一名随从喉血迸出，溅了马车一侧半窗腥红，死者带着喉头血沫汨涌声伏地，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。
“好快的身手！”驾车侠士心中暗忖，挺刀蓄起出刀式，凛声道：“阁下不以面目示人，想必也不是善于之辈，不如堂堂正正过上几合，若胜得顾某手中刀，这命便予你又如何。”
忽从林中飞起几只惊鸟，一声狂笑骤起，大茂二毛只觉耳中有如蚁噬，阵阵刺痛，不由抱头捂耳，亦无济于事。
驾车人握刀的手吃力了三分，自己的刀在这狂岚一般的声浪中，残如萤烛。他面色凝重：“此等功力，来的定是他们，错不了了。”
声岚中一道身影徐徐从林荫间显出，待逐渐真切时，只见一袭墨竹蓑衣，一遮朱顶雨笠，笠下现半张男子脸颔，肤色白如春雪，唇色，却如血一般。右手中一柄乌砚色单剑，未出鞘已剑意横，在这孟夏季节，竟隐有初春峭寒。
“顾先生这真是让在下一阵好追呢。”
血唇启，音色雌雄莫辨，但连二毛都紧张地捂住口鼻，这声音的主人，定是那种夺人性命易如反掌的角色。
驾车人收住嘴角的一丝苦笑，干脆收起刀势，拱手行礼道：
“黑蓑独剑，看来阁下当是大名鼎鼎的孟生门的朋友。常闻孟生门生意遍及四海，其门下侠士一律墨竹蓑衣，行葬客魂，了遗愿之善事。不知我顾白虹是何处冒犯了贵门，以至于侠士一路紧追不舍，能否通个姓名，这个中定是有什么误会。”
蓑下人一声冷笑，也拱手回礼道：“在下孟生门厉逢川。我想顾先生是有些误会了，先生并无冒犯我门之处。倒是小可有个疑惑，想向顾先生请教则个。”
顾白虹嗅到了来人最后一句话里的肃杀之意，右足暗暗长出半步，握刀的手也做好了应招的准备：“厉侠士言重了，顾某乃顾家一管家，目不识丁，何来教人之能。”
“那小生就斗胆请教顾先生，阁下是归葬、了愿，抑或是，帮在下一个小忙？”
话音未落，春寒骤起，马车旁的另外两名随从已变为两具喉头攒动的尸体。
第三道剑至，顾白虹堪堪举刀格开了刺向喉头的杀招，脚下也顺势退了三步。
“顾先生，作答的时间可不会太久。”
蓑影之下，剑剑夺命。
一剑一刀斗在一处，二十余合下来，顾白虹已觉极限，一个回护不及，滋啦一声，左腿已连衣带血被削去一片，深可见骨。
他已顾不上伤口，以同归于尽之势使出平日得意刀技“劈飞虹”，朝对方天灵盖劈去。对方急闪身让开，两人稍稍拉开五步距离。
“在下不明白阁下所为何事，为何如此狠辣要取我性命。”
“不是先生不懂，是先生不想帮这个忙罢了。”厉逢川捻了捻头上被刀劈出一小缝缺口的笠檐，嘴上仍是挂笑：“先生也该听过，春寒剑出，不饮血，不归鞘。”
说罢虚晃一剑，不等对方格招，便斜向马车的方向疾去。
顾白虹大喊不妙，拖着伤腿想拦，却哪里拦得住。
蓑衣客顷刻之间已至马车门边，一剑挑断驮马喉管。那马哀撕一声，颓然倒地。
马车顿时向前倾覆，从那门帘里，轰一声倒出一件硕大物事来。
待定睛一看，分明是一具质料上乘的梨花棺木。
厉逢川暗喜，探掌欲推开棺盖。耳边及近顾白虹一声大呼：“不可！！”一道刚猛刀光已至。
春寒剑乍出，抢于刀光之前刺中顾白虹手腕。
朴刀哐当落地，再看持刀人，已颓然靠坐在棺木旁，腕筋齐断，血满襟袖。奈何胜负已分，唯双目圆睁欲裂，目光写满愤恨：
“贼人，休动棺木！”
厉逢川侧目看了顾白虹一眼，如捕食的隼鹰俯视被擒于爪下的猎物，眼神中尽是轻蔑：
“不自量力。逃？！阴曹地府入半截的人，任你逃得出个生天？”
说罢一掌挥出，将棺盖拍飞五丈之外。
此刻正藏在树丛中的大茂二毛，视线离棺木不远，却见那厉逢川脸上神色，似三伏天吃了道朝天辣子，初时满目期待，再时呆立错愕，三时怒火冲冠，四时狠狠抓起顾白虹的领襟，一拳轰得眉角迸裂：
“说！东西去哪了？”
顾白虹满脸血污，哈哈大笑，笑得五官扭曲，笑得肆意洒脱，笑得如释重负：
“哈哈哈哈哈哈，东西，东西，哈哈哈，你可往来路慢慢寻去啊！哈哈...”
这笑像一个个千钧耳光，一声一声地扇在厉逢川的脸上。他心头恨意抖生，一剑狠狠劈出，顾白虹的笑声戛然而止，身首异处。
“哇啊！”二毛干剪径这行不久，还没成过一笔真买卖。刚才几个家仆见血封喉，已是将他唬得不轻。再这一剑夺首的血腥情境，吓得他再也憋不住气来，半声惊呼出口，大茂情急之下，一把死死捂住二毛口鼻。
却是已经迟了。
“谁？！”
厉逢川听得远处树丛中人声，遂提剑缓步踱来。剑尖兀自滴落着顾白虹的鲜血。
二毛情知自己闯了大祸，一时无措，急忙将自己的口鼻捂得再紧一些，眼神看向大茂，分明想说道：“老大，我知错了，再也不敢了！”
大茂虽鲁莽却非愚笨，一把抓住二毛后领便往后方夺路而逃：
“还捂个屁啊！！跑！！”
两团肥膘四足并用，恨不得连滚带爬逃出一条活路。
厉逢川已看得真切：“哪来的两个小喽啰，正胸头气紧，陪他们玩玩。”也不施轻功，提步跟了上去。
“我说路旁的小友，看了不该看的东西，你们这双招子是自己取下来呢，还是让小爷我来代劳？”
↑返回顶部↑